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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你會不會覺得,這個『周公Online』的世界,很可怕?」

  我先是一愣,然後輕輕點頭。但他沒有移動視線就接著說下去:

  「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啦。一開始發現很像網路遊戲的時候很開心,但是漸漸地會發現,這個『世界』沒有乍看之下那麼單純……」話聲漸轉遲疑,他稍微抬起頭來看我的反應。

  「我懂。繼續說下去。」

  「第一次被嚇到,是來英朗治城的路上和哥布林的遭遇戰。但是,雖然這個世界很殘酷,我還是喜歡作為一個冒險者在這裡度過的時光。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中二,但是這個世界幾乎就是我小時候最嚮往的世界的樣子。」

  我也懂啊。誰不曾有過奇幻世界的美好幻想?

  「我開始習慣解任務的冒險者生活了,登出時常覺得依依不捨。學校的其他人也是,聊天的內容和『周公』總脫不了關係,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逐漸被改變,以前一起玩球的同學不太在一起了,整天和遊戲裡的隊友聊著怎麼練功。……」

  我也多少有點感覺,倒是沒鈞建這麼悲觀。對於這個網路遊戲對現實人際網重新洗牌,日後的影響會愈發深遠這個推測,過程而言我也是肯定的。

  「我覺得,它正在侵蝕我們的生活。」鈞建只說到這兒,之後便拿起沒有飲料的杯子,轉著裡面的冰塊玩。

  ──到了這個階段,這麼說也沒錯啦。假定一睡覺就登入,每晚睡六小時好了,一天至少有18個小時是在異世界度過的;遑論夢裡需不需要睡眠,睡了以後又去到哪裡的問題等,多采多姿的幻想世界,一定比充滿無謂作業與壓力的現實世界更令人留連忘返吧。

  或許心中隱約那股違和感的源頭,就來自於被虛擬世界帶走的恐懼吧。

  「……你好像,理解我說的話,卻不覺得有什麼嚴重性呢?」持續著相同的動作,鈞建冷不防地吐出了句。

  是這樣啊,就算是我也聽出他語氣中的微慍了。

  但我無以辯解,只能露出投降的苦笑。

  心底毛毛的,但不會感到恐懼。我是這麼想的。

  「覺得我在說瘋話一笑置之就算了,你這種臉上寫著『老子都懂,只是何必大驚小怪』的表情實在是莫名其妙地令人火大。」他也投降似地笑了。

  「不好意思喔,哥就是EQ低啦。」

  兩人間維持了段不算太尷尬的沉默後,對話又繼續下去。

  「你玩過『Dragon raja』嗎?」

  「嗯哼。」我點頭。那是近十年前紅遍大街小巷的電腦網路遊戲,由於設計完善、製作公司用心維護,一直到現在還是有眾多忠實的老玩家。人氣不如以往是因為新遊戲平台的出現,搶走不少玩家。雖然現在不玩了,偶爾還是會更新一下遊戲,登入舊帳號去看看有什麼改變。

  「以前,我和……小優她們,在國小的時候一起玩那個遊戲。都是住在同一區的孩子,從上幼稚園以前就玩在一起了。小時候玩鬼抓人捉迷藏,上學後一起打網路遊戲。雖然因為各自的學校或班級不同,有了新的交友圈,比較少有聯絡;但我們的感情還是很密切,偶爾碰上面會開心地聊個天,畢竟彼此『青梅竹馬』的關係無可取代,我是這樣認為的。」

  「──直到有一天,我們其中的一員死了。」

  「我們當中就屬他最大,比我和小優整整大了三歲,,大家都叫他雄哥。一起玩的時候都是他當老大,可以說,是他把我們那一帶的小朋友聚集起來的。」

  「他死的時候,我小學五年級。那時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和兒時玩伴聯絡了,突然有一天,一個人在群組裡說『聽說雄哥死掉了』。我是這樣才知道的。」

  可能是說太多話口渴了,鈞建舉手向酒保要了一杯水。

  「那段時間報紙上一直報導著一起嚴重的青少年喋血事件,雄哥就是其中一名死者。聽說是上國中後被帶壞,加入幫派什麼的,之前有段時間爸媽還很擔心我跟他走得太近……。總之,他的死亡,為我們的童年玩伴關係畫上了句點。」

  「彷彿是避諱著提起學壞的孩子,父母們都叫我們不要去雄哥家附近。喪禮辦完後,街道又回到原本的樣子,我們還是和往常一樣地去上學,反正本來就是漸漸沒有聯絡的朋友。說實話,除了心裡很震驚以外,我沒有哭,只是覺得有股複雜說不出來的感覺,『以前一起玩的朋友死了哦?』這樣。」

  我好像感覺得到,鈞建用著描述他人故事的口吻在談這件回憶。宛如壓抑著情感一般的語氣,其實在他心裡的某個角落,對於朋友的死是感到哀悼的吧。

  「和兒時玩伴也很有默契地不再聯絡。上線時看到誰誰誰在線上,也是招呼都不打,自己玩自己的。因為,把我們聚在一起最大的原因已經不在了。」

  「照理說,故事應該在這裡就結束了。卻有人不忍心,硬是把我們的緣分繼續牽在一起……」

  「已經不存在世上的他……雄哥,在他死後,很久沒上線的遊戲角色居然顯示登入中。一開始在群組上聽說我還不信,後來真的有一天被我遇到了。他說話的方式和以前幾乎一模一樣,好像不知道自己死了,還說已經和壞朋友劃清關係很久了。那一段時間裡,我們童年玩伴們都曾這麼相信著:雄哥還沒死……。」

  會這麼說,表示善意的謊言終究被拆穿了吧。

  「我們不敢告訴其他人,也沒有其他人跟我們提起這件事。但是在那兩個禮拜裡,我們難得每天一起上線,組隊練功玩遊戲,就像回到很小的時候……。但是突然有一天,雄哥又不上線了。我們的關係又回到熟悉的陌生人,不一樣的是心裡某些糾纏的結好像打開了。」

  「忘記是在國二還國三,我才接受是我們當中某個人,用自己的方式悼念雄哥的死,逼我們留下這些共同緬懷的記憶。雄哥的帳號很多人都有,只要找個兄弟姊妹或其他朋友,要演出這齣戲應該很容易。」鈞建對著沒有人的前方露出平靜的微笑,雖然過程有些沉重,但我想,他們已對往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點吧。

  但是……「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故事?」

  「不知道誒,情勢使然而已吧。」他「呵呵」笑了「有種奇怪的感覺,雖然和你熟是最近的事,卻莫名覺得我們很合得來,就比如說……遇到同類吧。覺得如果是你,應該會懂我們的心情,心裡也是一直期望著有一天能把這個故事說給外人聽。然後……」

  「同類」嗎?兩個字切中了心裡某個想法。

  「光是聽到有玩『Dragon raja』,就覺得莫名親切啊!」

  喂喂,別在感性時間逼我吐槽啊。

  談話告一段落,瞥見視野邊緣的時間令我嚇了一跳。

  「抱歉啦,車差不多到站該走了。」說著的同時叫出選單,似乎有些細微的差異。「登出並醒來」。

  在現實中恢復意識時,距離平常下車的站已過了很遠,再下一站就是終點了。下車後打電話跟家人說晚點回去,走了半個小時才回到溫暖的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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