私 ‧ 寫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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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某個早晨，我在操場邊緣的籃球場獨自掃著落葉。

　　從「那一天」以來，學校的氣氛變得很不一樣。表面上沒有什麼改變，魔鬼藏在細節裡；在上課的瞌睡間、在休息時間的打鬧裡、甚至部分年輕老師的閒聊裡都透露著「那個世界」的幻想與美妙。據說後來又發生了幾次「補登入」給最初錯過午睡的人們機會，至今全校絕大多數人都已成為「周公Online」的玩家了。

　　相當有趣的是，對於「非玩家」，不可以談及異世界的事。從沒有誰或哪裡明文規定，只是我們都有這樣的默契罷了。包含我們學校在內，全臺灣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地方呢？表面上是正常的工作場所、教育機構、或者是平凡的住宅區，無時無刻在背地裡卻還存在一個異世界；在那裏，人們獲得第二個人生，拋開所謂社會眼光、公民應盡的責任義務；在那裏，我們只是「人」，如此而已。終於能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，或用命換錢、或安分守己做個小農夫小工匠小商人……。現實太過無謂，太過難以改變。所以我們迷戀上那個沒被資本主義與左右派政治惡鬥汙染的世界。

　　到了英朗治城後，我和鈞建不再天天一起行動了。我低調過了兩個月(？)的小市民生活，做點簡單的任務過著勉強餬口的日子；他也過得不比我好，但是我們都很享受這樣的生活。

　　想得出神了，抬頭已有三個人在一旁「啪擦啪擦」麻利地揮動掃把加入早掃行列。說起來……

　　「聿綺今天要不要組隊啊？我們缺輸出啊！」

　　昨天和他們幾位組隊練功，挺有趣的，比在電腦上一起打怪好玩上一百倍。不過今天就算了，我還有轉職任務要跑。婉拒了之後搖搖頭揮走異世界的想像，早自修有國文小考。即使在另一個世界是受人歡迎敬仰的冒險者，在這邊，真正的我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學生而已。

　　熬過早上四節課，跟著些許冷清的人潮去到學校餐廳買午餐。最近愈來愈多人中午買個麵包隨便吃、甚至餓著肚子就上線了；中午時段是「周公Online」的一個高峰期，也不單單只有練功打副本，各式各樣的活動像是聯誼、郊遊都出現了。我們倆也去過，但還是喜歡打怪練等的生活模式。雖然下殺手時多少還是會於心不忍，但現在已經漸漸習慣為了任務委託，在短時間內獵殺多少生物或剿滅賊窟之類的事了。拿著炒飯回到教室，速速吃完，到掃地區域意思掃個兩三下以後，抱著一如既往興奮的心情趴在桌子上，進入夢鄉。

　　今天和鈞建約好了，要一起去「轉職」。

　　冒險者Level 1~15是沒有職業的狀態，15等以後可以依性向選擇成為「文人」或「武士」──也就是法師與戰士啦。因著對刀劍的憧憬，我和鈞建都決定轉職為「武士」，今天是預約考試的日子。

　　在英朗治城西大道的武士廳前碰面，然後一起進去考場。筆試部分很可笑地考了「周公Online」的基本常識，術科也沒什麼難度，照著說明演示幾個招式、砍砍木人樁就結束了。

　　轉職成功的第一件事，當然是打開「技能」欄確認可以使用的新招式啊！我們興味盎然地在市廣場看著面板上帥氣的武功名稱傻笑，周圍的老玩家似乎也見怪不怪了。

　　「武士」的技能以武器種類作為分類，最初可以學習的有「劍」、「刀」、「槍」、「弓」四種，隨著任務可以打開更多技能樹分支。鈞建用劍、我練刀。倆人點了技能後便開開心心地衝到城外練功區小試身手。

　　「武功」的發動方式非常有趣，要是市面上的*VR遊戲能向「周公」學習就好了。施放者必須做出稱為「起手式」的相應動作，遊戲系統會支援接下來不科學的動作展現和炫光特效，總之就是像動畫裡面那麼帥。(「文人」的魔法系統相較之下對我來說就沒什麼吸引力了，默念咒語施放法術？聽起來就沒勁，於是成為我選擇武士的最後一根稻草。)

*VR：Virtual Reality

　　事先接受了一個討伐小怪物的任務，目標是「頑石怪」與「泥妖」，等級在14~17之間。順帶一提，這個世界裡怪物的「等級」和其強弱沒有絕對關係，不同怪物有不同的行動模式與應對辦法，只有相同怪物的等級高下與其強弱有相關性，否則等級高低只代表了血量多寡和擊殺能獲得的經驗值多寡而已；至今為止，我們倆人遇過最厲害的對手還是初次戰鬥那隻狡猾的「哥布林Lv. 7」。抵達狩獵場後，我們便不斷用剛學到的初級招式招呼在怪物身上。

　　刀系基礎技能「旋風斬」，起手式為舉刀過頭轉一圈，蓄勁加速劈下時會附帶光效與大量傷害，再使用所需要的冷卻時間為四秒。但我不可能每四秒用一次，雖然是在夢裡，手甩太多次也是會痠的，還是說要怪這夢境太真實……。

　　鈞建使用的基礎技能是劍系的「電光刺」，沒有華麗花俏的過程，就只是很快速地刺出一劍，相當簡潔而冷冽的實用性招式。以第一個招式而言我們倆都很滿意，只一招就讓我們的練功效率有了很大的提升，兩人合計一小時內就擊殺了頑石怪與泥妖各10隻，可以回去領獎勵了。

　　在我們休息兼清點物品欄的時候，土丘上卻傳來一聲巨吼。

　　兩種泥石類怪物的出沒地點在城西森林中央的一個土丘下。因為不知名的原因這一帶寸草不生也沒有樹木，裸露的地表土石受到邪惡的氣息影響而變成怪物；而那座山丘上，是邪惡氣息最濃郁之處；平時便聚集著大量高等泥石怪，據說地圖小Boss的出生點也是那兒。

　　一團人形的岩石發出粗獷的聲音，從小土丘上一躍而下。Boss出生地的傳聞不證自明了，它頭上出現一行紅字「【地區首領】化石妖」。

　　「跑啊！」鈞建一出聲，我倆便以進入遊戲來最快的速度往後逃。

　　但是，似乎為時略晚。

　　地區首領出現時會發生俗稱「護駕」的特殊事件，以Boss為中心，周遭的怪物會獲得能力強化，甚至還會有特殊怪物與小王一同出現的情況。

　　泥妖和頑石怪一改平常慵懶的行動模式，發了狂似地朝我們倆追來。沒遇過的事態啊，看著頭皮有些發麻，試想一大群巨型蝸牛用不亞於人類步行的速度追著你跑，大概就是我們目前的狀況了吧。

　　我跑在鈞建前面揮刀開路，但顯然及不上怪物湧上來的速度。頑石怪和泥妖都不是動作靈活的怪物，但相對地被慢吞吞的一拳一掌「貓」到都會造成驚人的傷害。我倆還逃不出十幾公尺就被堵住了去路，慌亂中被摸了好幾下，不很痛，但血條立時少了快一半；鈞建習慣性放幾顆緩慢回復的初級治療藥丸進嘴裡，我心想反正逃不過了，就省下那幾顆藥丸的錢吧。

　　一隻泥土糊成的手伸到眼前，反射性地用刀撥開。沒想到怪物的手勁那麼強，泥手抓在金屬刀背上，硬生生掰了開。後背突如其來就挨了好幾拳，一個重心不穩就要倒在地上。我趕緊放開武器用右手去撐地面，突然疼了一下，大概是扭傷了。沒有太多空閒去想發生了什麼事；在視線被怪物海淹沒前，我看到鈞建被躍起的頑石怪撲上去，怪物群中一個卡車般偌大的身影，然後是發了狂的泥土和石塊們。

　　接下來就只剩痛覺了。

　　生命值剩餘約四成。為什麼削減得這麼慢？快來一擊結束這亂七八糟的圍毆啊！是時間變慢了，抑或是痛苦讓感覺延長了？

　　死亡，遠在天邊近在眼前。閉上雙眼，黑暗降臨，但疼痛還未結束。倒下。一腳踢在右側脅肋，一拳正砸在鼻樑上。腦袋震盪了一下，很多下。瘋狂的噪音，苦難的寂靜。

　　死神，卻還只是等在門外。

　　我相信那些聽起來誇大到像是在嚇唬人的傳言了。

　　──「死亡」是極度痛苦的。儘管「周公Online」裡的死亡只代表著虛擬身分的暫時無法「登入」，但若非不得已，不會有人選擇「死亡快速回城」這種玩網路遊戲常用的小技巧。……

　　但我恨不得現在就結束這條虛擬的生命。

　　「撒！」意識矇矓間，出現了其他玩家的聲音。

　　「天火。」女孩子的聲音，很好聽。……

　　撐起眼皮。似乎有人施放了範圍性治癒的法術，天空中飄散著極光似的光條。視野左下角的血條快清空了，但我還活著；數字很爭氣地從「42、43」慢慢回升。

　　天火降下。見識到高階法術的絢麗了。要是身體不那麼痛就好了。

　　「天使之觸。」一個不認識的男性玩家摸著我說出這四個字。可能也覺得害羞吧，前兩個字有點含糊不清。立時身上的傷全都消失了。這是高階治癒法術，天使之觸，能瞬間回復所有傷勢。

　　「謝謝……謝謝！」前一秒還熱辣辣昏沉沉的腦袋不再疼痛了，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，只能愣愣地說出斷續的句子。

　　那人帥氣地點了個頭就走了，又突然像是有什麼忘了講，回過頭道：「前面在打Boss比較危險，想賺經驗值在外圍晃就好嘿！」

　　「呃……好的！感謝……」話還沒說完他就加入前面一團亂的戰局了。各種毀天滅地般的特效在眼前炸開，除了「這一定是在作夢」以外想不到什麼句子來形容了，好像有哪裡怪怪的，我現在真的在作夢啊。

　　身體恢復後，在外圍暴走的小怪區裡和一樣被治療好的鈞建會合。我們又打倒了幾隻怪物，然後它們就全部被範圍法術清乾淨了，包括地圖Boss一起。

　　說起來這群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啊？

　　「好累……」從午睡中醒來，首先伸了個舒服的懶腰。

　　每次在經歷了刺激的冒險後醒來都有一種神奇的感覺。意識雖然沒有真正得到休息，在下午的課卻意外地像好好睡過一覺了似地神清氣爽。彷彿靈魂脫離肉體，去到另一個世界的體驗。比起身心的違和感，更加難以釋懷的反而是「登出」後身分的轉變──從「冒險者」回到一介平凡學生。

　　有些留戀，但不得不回到這真正的現實世界。

　　之後和那些高等冒險者們打了聲招呼就各自散了。和鈞建回城後，回報任務和補充消耗品、修理裝備等雜事做一做，想午休時間快結束便喚出選單登出。

　　下課時和鈞建聊了幾句，那支路人隊伍裡似乎有他舊識。「是個正妹喔！」他作出色色的表情笑說。此外也沒什麼好聊的了。結束話題，我趁著鐘響前去了趟廁所。廁所裡巧遇以前同班同學。

　　「呦～轉職了嗎？」兩人隔著一道隔板，面朝著便斗說話。

　　「剛剛中午才弄完。」

　　「呵呵，轉職後可精彩了……」他好像有意賣關子，欲言又止的樣子，最後還是就這樣走掉了。

　　「登入」起過了快一個月，骨子裡還是有哪裡覺得不對勁。

　　突然出現的新遊戲，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。學生聊天的時候絕對少不了它，就像以前那些年席捲了我們的網路遊戲們一樣，談著約戰、組隊練功、社交活動。儼然成為現實世界外的另一個社會。

　　倘若只有這樣，我也不會感到疑惑。

　　或許還不到如此強烈的懷疑感，但是自始至終籠罩在謎團裡的「周公Online」一直給我種說不上來的突兀，也可以說是疑問太多了不知從何提起。

　　硬要說一個的話，我會先問：這真的是「遊戲」嗎？

　　洗過手回到教室，在自己座位上坐好，拿出下節課的課本放在桌上，在嘈雜的聊天背景聲中發呆，等待上課鐘聲。

　　「周公Online」中找不到半點像是「營運商」或「獲利方」的蹤跡。就我所知，市面上的網路遊戲大致可以分成兩種收費方式：一是標榜「免費」的同時開放現金商城，重度或有心的玩家自然會開心掏錢；另一種則是付費方能遊玩，可能是包月制或點數制等等。

　　但是在「周公」內找不到上述的付費管道，詢問NPC也得不到任何類似情報；就好像是無償地提供一個虛擬平台供「玩家」使用。俗話說「免錢的最貴」，直覺我們在背後也默默地在失去什麼吧。

　　「這真的是『遊戲』嗎？」另一個切入點。「周公」內除了系統選單和部分輔助功能以外，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和真實世界有所不同。雖然仍有部分商人NPC是透過選單操作來進行交易，但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有很大量的NPC像真人一樣活著，像我們一樣──需要吃飯、睡覺，會聊天發牢騷、不是只會給出一樣的任務線索，心情好時還給了比事前說定要多的獎勵……。目前還沒有如此擬真的人工智慧吧。

　　他們，是被夢境形塑出來的存在嗎？抑或和玩家一樣是活生生的人呢？

　　鐘響，照著進度翻開課本。國文老師一如既往冗長的前情提要，成功地沒有打斷我的思緒。順帶一提，她不睡午覺，估計還不知道臺下沉睡的學生們正在另一個世界裡逍遙吧。

　　除此之外，「周公Online」的製作者還加入了太多太多一個正常「遊戲」不需要的元素。比如說，痛覺。

　　有人是這麼說的。「遊戲」給予「玩家」一個逃離現實的去處。在這裡，努力必然會換來成功；在這裡，可以正當發洩內心積蓄的負面能量；在這裡，可以憑一己之力找到不同形式的成就感。以玩家的觀點，一個好的遊戲裡，是不需要痛苦的。能讓所有人享有最大值的快樂，那就夠了。

　　所以對我來說，「周公Online」甚至連遊戲都不算是。

　　那個世界給了我們太多，無論是想要或不想要的。